方志凌:你最近画的这批小幅水彩花卉特别有感染力。无论是怒放的形态、明艳清澈的色彩、还是那种尽情舒张又不掩焦灼的情感特征,都与流行趣味颇不相同。这是出于本能还是深思熟虑之作?
李继开:那肯定是出于本能的。创作往往是既有体系又碎片化的,但实际上都导向一个人的真实,你如果认真去观照你的每一天的话,其实很多感悟是碎片化的。所以我采用的方式可能更近于以前的文人,只要得空就每天弄几笔。也不能说是没有深思熟虑,可以这样说吧,深思熟虑是一个阶段的状态,而碎片则是自己当下最活跃、最感兴趣的一些东西,力求真实,力求自己一个当下相对真实的状态。
在面对具体绘画材料,或者说是在创作的时候,更多地是要减轻创作的正式性,就是要让自己放轻松吧。但也很难以言语说清这种放松的感觉,其实就是尽量去靠近和完成当下的自己。我以前很喜欢写的一句话就是:每个人都要甘心情愿地接受自己的失败。因为干一件事情不一定都要有个完满的结果,结果往往是别人认定的,是多方面努力的结果。
对于自己的创作来说,当你退无可退的时候,你只有退到你的内心,只有退到一个人身处的立场,这样就自然了。比如说你天真浪漫也好,或者是深沉厚重也好,它都是自然而然的,是你平时的生存感知,包括你的画面感觉、思考,包括你的阅读的转化,对于创作来说,你自己经历的生活永远都是最踏实的。相对来说,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创作还一直在场。我说的在场是指还在当代艺术发展的情境范围之内,每年都还有状态在做展览什么的。
方志凌:你是从2015年开始喜欢画小幅水彩画的吧,好像一开始就喜欢用明艳清澈的色彩感觉、自由自在的水色氛围。作品率真自然的情绪让我想起你1998年前后的《风景》、《好极了》、2002年的《在云上》等作品。不同的是,这些水彩画的色彩更加浓艳,似乎前者是在嚣张的少年心气中更强调了一种孤独与沉重,而后者更突出的是浓烈而焦灼的生命意态。你能谈谈两者的关系吗?
李继开:还是因为生命走到这一步了吧。画面传递出来的感受肯定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还是比较享受那种生命形态,比如说年少时的孤独感,比如如你所说的浓烈而焦灼的生命意态。
随着年龄的变化,经历的事越来越多,肯定会比较自信的,但内心也还是会惶惑与谦虚的,因为你的不断地阅读、生活的领域在不断拓宽,你会更直接地接触更多的资料,甚至你接触到一些从前从书本里感受的艺术的源头,或者接触一些作者本人,甚至会拥有一些艺术作品。。。。。。这些东西对你这个年龄段的艺术判断,或者你的气度的滋养,跟年轻时候肯定是不一样的。
当然年轻的本真感觉也很可贵,就像我们这个展览的标题“灼灼朝花”,我觉的还是很好的,保持那种内在的纯真,然后从修养,气度放大它,而不是用世俗的生活去消磨它。
方志凌:近期画的小幅纸板油画,像《小世界》、《人物No2》、《花》等作品的色彩氛围则要沉郁得多,是油画与水彩的工具特性使然,还是有意强调内在体验的不同侧面?
李继开:一方面是内在体验的原因。对一个有经验的创作者来说,他的内在体验其实是浮动的,并不是说只有单一的一种体验。另一方面,这种体验其实跟你的审美、视觉观感、跟你的技术等,都是联系起来的。比如说怎么玩水彩、怎样玩油画、怎样玩丙烯,素描。。。。。。技术与风格如何选择、搭配,其实都是潜移默化的。当你有自己的一个美术史阅读的架构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有挑选的余地的,根据自己的脾性来挑挑选它,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再重新锤炼它、塑造它。
具体说到油画和水彩,以前肯定是在架上比较多,这也是一种习惯吧。但你回头会发现纸本很有意思。好多人都是,年轻的时候会一股脑儿地喜欢架上,但年龄大一点,也不是说放弃架上,但他对纸本的亲近感会浓烈很多。就拿我自己来说,我不敢说自己对中国传统有多深的了解,但确确实实,作为一个中国人,这可能是血脉里的关系,像纸呀、笔呀、那种平铺着画的感觉呀。
方志凌:谈谈《安慰》、《麦穗人群》吧,跟前一阶段的大幅素描相比比,明显老辣了很多。显然在抑制语言才华,更直接地展示精神体验,这是否意味着你素描创作的一个新阶段?还是一种新的语言实验?
李继开:我觉得新阶段永远都会有,这也不是研发式的实验,更多地其实是一种因地制宜。尊重生命中阶段的一些灵光一现,或一些机缘巧合的时刻,这样说也许更恰当。比如说以前画陶片是这样,现在画在木板上也是这样。这个阶段其实很短暂,你发现一种材料在另一种材料上摩擦得到的一种感觉,让你愿意这样工作下去。但它绝对不是说是在研发出一个新的样式出来,而是说形式和内容在当时的情境下得到了一种统一。
方志凌:我觉得像《红花》、《花朵》、《小世界》、《人物No2》等作品虽然很小、很碎片,但其实安全具备完整大作品的特质与力量。有没有想过将这类的感觉直接画成体量更大的作品?有没有下一阶段的创作规划?
李继开:我其实很少做这样的规划。我当然很希望能把自己的生命力完全绽放出来,而不是说用一些碎片化的时间,碎片化的感觉去创作一些碎片化的东西。但我觉得这一方面需要自己有更强烈的生命感吧,或者执行力;另一方面也可能需要一些契机,一些事情作为引子。当然,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回到艺术本身的话,艺术家永远是从个人感觉出发,面对要表达的东西,面对自我,越是弱势,这个态度越是真诚。野心当然也不是坏东西,但一个人知天知命,知道自己不过是人世的过客,知道自己的渺小,懂得自怜自爱,这本身就会引导出许多难能可贵的感受,得出来的东西反而隽永,像涓涓细流一样,很真实,很清澈。可能不那么吸引眼球,但对你自己来说,那可能是更接近生命本质的一种东西。
方志凌:在绘画之余,你也写了很多文字,还出版过两本诗集吧。其实很多艺术家都有很好的文字能力,不过大部分艺术家的文字或偏于哲理,或偏于艺术观念,或偏于比较平实的生活感悟,像你这样以诗性的语言,或者说是以比较“文学”的语言来写作的倒不多。能谈一谈你对写作的态度、体会、以及文学创作与绘画创作的关系吗?
李继开:实际上对于我来说它们都是一体的。你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具体肉身的生活和头脑感受是一体的。当然对于绘画来说,你接受的教育,职业化的道路都会有影响。文字当然就更早了,初学汉字就渐渐学习表达的一种工具,它对你的内心世界也是有很深的影响。
对视觉语言和对文字的迷恋是相同的。语言在塑造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也在塑造自己的语言感觉和文字调性。相对而言,我的文字也没有什么完整的、或严谨的构架,都是一些诗歌、散文什么的,其实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当然,我有一种体会,就是绘画到一定程度,它的那种身体行动带来的身心感受是愉悦的。文字的创作虽然也是愉悦的,但是有损身体健康,因为你在创造另一个自圆其说的世界。思想表达得很顺畅的话,当然也很愉快,但写作的过程,确实是一件劳神费心的事情。
方志凌:我感觉在生活中,你是一个尽量简单的人,但尽量简单的生活其实往往意味着更为敏感的内心。你的文字和绘画显然都直接源于这种敏感的内在体验。因为生活环境的深刻变化,不同时代、不同年龄群体的人的内在体验其实差异很大,能不能简单地谈一谈你的从艺经历与心路历程?
李继开:所谓简单看怎么说。是命运把自己推到现在这个样子。其实我算是一个兴趣比较广泛的人。在现在这个环境下,我就选择了人类最古老本能的一种表达方式,那就是绘画。它有抽象的思维形成的创造性,又是可以接通自我天地的手工活。
方志凌:除了绘画、写作之外,你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收藏。我看你的收藏其实特别杂,高古瓷、石雕、木雕、金铜佛像,各种有意思的器物,还包括很多当代绘画作品。感觉你的收藏很随性,也不见得有什么体系。收藏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小小恋物癖的自我满足?还是与艺术创作也有潜在的联系?
李继开:其实也不算是收藏,我是喜欢从这些碎片的集合中去寻找出一种气息来。接触艺术品市场、一些买卖行为当然也有影响,但究其根源的话我还是喜欢追寻那种气息。你会去触摸和想象古代的人们的文化,它是怎样走到今天的;你会考察到具体到一个个体、家族,民族的历程。天底下的事物,数以亿万计,你怎么可能都去了解它们。但是当你的眼光投到一个细微处的时候,当你体会到它们里面的故事、感觉,这其实比许多无病呻吟的,假大空的肤浅艺术,要高级得多。这也是艺术来源于生活的一种吧。尤其是绵延几千年的历史与转瞬即逝的当下,在中国这种反差特别大。
方志凌:最近几年人们都在谈论中国当代艺术新阶段的问题,你怎么看新语境下的诸如当代与中国传统,中国与西方,中国当代艺术的民族文化属性等问题,这些问题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李继开:确实,我们老是谈论中国当代艺术的新阶段、新语境,但什么是新?但自己文化标准没有真正建立起来,何谈新旧呢?
独特的表达、独特的感觉、独特的思维方式,这肯定是稀缺的东西。现在人们宣泄自己的情绪,表达自己的意见的渠道显然越来越广,每个人更容易发出自己的声音。因此,艺术的标准可能会越来越多样化,会越来越平易近人。正应了安迪·沃霍尔的那句话:每个人都能当十五分钟的明星。
但艺术市场和艺术史挑选下的艺术的特性恰恰又并不是那么平易近人。一些群众运动式的创作,与真正独树一帜,对文化史有解读,有感觉,或者将自我作为一个人类标本进行剖析,能够引出一些独特东西的创作肯定有很大的差别。当然,再难出现英雄的时代,也总还会有英雄出现。
随着中国国家实力越来越强,对于自身的传统肯定会越来越注重,西方对中国文化的态度也会发生相应的扭转。至于什么样的传统会成为代当代有影响的一种主流,传统内部也有很多的分支,很多的角度,这些问题我觉得还需要有很长时间重新整合吧。
对自身历史的记忆和感受,身处在遗物和遗迹的历史现场,人往往会获得一种真切的文化根脉的慰藉。这样的个体小历史带着具体人生际遇感怀,站在了伟大遗迹面前,会无由来地生出宗教感。这样的感受类似于面对山川的雄壮和磅礴的天空景色时,让人产生的从何而来从何而去的疑惑。与这些庞大事物对比,个人小历史类似于在无垠荒原上被踏出来的一条细小狭长的路。人生起伏,终究指向一个终点。在此期间对自己艺术的追寻无非就像独行的人手里的一件自娱的乐器。这是人在天地间所需要的表达与安慰,劳作与沉浮。绘画如此,文字也是如此。对于人生,我们永远有新发现,就在“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轮回之间。